4月4日,清明前夕。
四个年轻人在张家界天门山跳崖。
据当地公安部门查明:均为自杀。
【资料图】
这是一场策划好的集体行动。
他们通过群聊认识,相约在天门山,跳崖前都服了毒,并写下了自证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遗书。
他们年龄最大的34,最小的23。
是什么让这四个年轻人在风华正茂的年纪,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?
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调查报道中,提到四位年轻人最大的共同点:
“贫穷带来的磨难与不断添加的新变故。”
通过对四个人成长经历和社会关系的侧写,这篇报道提供了难得的信息,让我们有机会去感受他们的处境,他们究竟处在什么样的压力之下。
坦率说,我们都不是当事人,无法完全知晓他们赴死时的想法。
况且他们的内心,也很少向外界敞开:
他的朋友圈背景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看不到。
跟家人提到想去外面旅游玩一下,“说情绪有点低落,其他没多说什么。”
但如果因为知之甚少,就不再深思下去,这究竟是一种“不胡乱揣测”的谨慎,还是对“房间里的大象”继续视而不见?
Sir不能说真正能了解他们。
只是说说自己在这个事件已知信息中感受到的。
意义的被剥夺感。
不像是突然遭遇了什么不可承受的脆断,比如一夜之间破产,突然查出身患绝症,或者因为失恋一时想不开。
他们对人生的信念,更像是在日常中一点点流失,最后剩下了一个空壳,骤然下坠……
01
脱序
报道中显示,四个年轻人虽然来自不同地方,但都有相同的背景:
农村出身,在外打工。
某种程度上说,他们是“悬空”的阶层。
既脱离了故乡、熟人的社会,又无法融入陌生、贫富分化的大城市。
在各种价值体系中,他们似乎都是“失败者”。
彭志军,年逾三十,未婚。
但根据朋友徐明的说法,他未必是不想结。
没有人给彭志军介绍对象。在农村的婚姻衡量链条里,彭志军各方面都处于最末端——他没有房子,也没有正式的工作。
这是二十三岁的陈婷,在城市打工的遭遇:
陈婷原来在美容院,工资是底薪加提成,好的情形下,一个月有5000多收入。但有一次给家里电话,陈婷提到,工资没有保底了,只有提成。她说想辞职。
5000块钱在大城市,可能只是温饱。
能存下多少钱呢?又能对于明天有什么设想呢?
报道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:
杀马特。
彭志军曾在理发店工作,留了一头扎眼的蓝发。
Sir要提醒,不要把杀马特看成一种会让人“出问题”的东西,毕竟它已经受到过太多的污名化。
因果关系或许要颠倒过来:
因为遭遇到了太复杂的问题,才选择将杀马特当成一种排遣,乃至自救的出口。
导演李一凡,曾经拍过一部《杀马特我爱你》的纪录片。
第一次听说,他跟很多人一样,看杀马特特别不顺眼,觉得那是审美污染。
但走进这群人,他才发现,所谓奇装异服,土味时尚,恰恰是这些底层青年彰显自我、对抗消费主义的唯一方式。
杀马特最大的共同标签,也跟四位赴死的年轻人高度重合。
90后农民工二代;
留守儿童,学历不高,小小年纪就辍学打工。
他们为什么成为杀马特呢?
最现实的考虑是:
寻找勇气。
底层社会,鱼龙混杂。
把自己打扮得“像”坏孩子,就没那么容易被欺负。
在“杀马特”身上,至少存在着两种主流社会的歧视:
打工仔打工妹,穷;
奇装异服,是异类、土、辣眼审美。
但哪怕是投来鄙夷的眼神,杀马特也成功了:
他们成功引起了关注。
存在感,恰恰就是他们最缺乏,最渴望的。
他们干的是流水线工作。
一样的制服,一样的薪资,一样的生活环境……
还有什么东西,能让他们在统一的规范里,在被消费主义绑架的世界里,找到一片自留地呢?
只有便宜廉价,先声夺人的造型,能让他们感受到,我们是一个可以抱团取暖的群体。
只要玩杀马特
就是我们的家人
但。
就算是如此卑微的愿望。
也会被容不下“异类”的我们消灭。
在主流叙事里,杀马特就跟“烂梗”一样:
是要被打击的不良风气,是“有损市容市貌”,是需要被净化的“社会乱象”。
在现实而物质的社会中,他们没得到获得感、存在感。
小圈子里虚构的乌托邦,也无法维系。
那么要到哪里才能寻找到自我呢?
02
消耗
报道说,彭志军生前的朋友圈背景,一片空白。
为什么空白?
Sir觉得,或许是他们已经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,去展现自己的生活。
他们并不是不知道,这个世界很广阔,很美好,充满五光十色。
或者说:
他知道。
但更知道,那些花花世界都与自己无关。
《天注定》里。
打工仔小辉去东莞找老乡,看见同事新买的手机,他问了句:
手机的GPS在哪儿呢?
对方一脸嫌弃:
日你妈,GPS,你买宝马了?
去东莞,不就是坐摩的,然后去火车站咯,用什么GPS。
厂弟笑着反驳:
是动车!
你看。
他们是多么努力地,将这个世界的变化与进步,跟自己拉上关系。
哪怕只有一点点,就足够他们乐半天。
来到城市,他们最初也是怀着愿望的。
为了满足,或者躲避故乡对他们的种种要求:
赚钱、盖房、结婚、生子……
但在城市的遭遇,让他们一次次确认自己只是一个……
消耗品。
流水线上,干着10个小时以上的重复性工作。
小辉来到东莞,起初他是兴奋的,因为这里金碧辉煌,他感觉自己一只脚迈进了上流。
可是在这里,当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向他完全敞开,带来的只有更深的金钱和尊严上的落差。
那些人一天的消费,是他半年也赚不到的。
他心动的爱情,在别人那里只是随便玩玩。
于是他回到了工厂。
回到了流水线上,按部就班的那个固定位置。
可是在内心里,已经在价值的虚空中,不可抑制地向下坠落。
最后,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……
《天注定》这个故事,以当年轰动一时的富士康八连跳事件为原型。
当时《南方周末》的报道指出:
就工作强度、加班时间、薪酬福利而言,富士康算不上“血汗工厂”。
但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,却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感。
工作机械重复,人际关系疏离,欲望难以宣泄……
生存或许可以维系。
但生活已经失去了寄托。
回到今年《三联》的报道。
从彭志军的“染蓝发”,到刘志永的“想去旅游”。
从陈婷的“妈妈我很好”,到临死前留下风景照。
这四位年轻人被数字化的内卷包裹着,被无解的物质困境束缚着。
但是,他们仍然渴望融入这个世界,跟美好的事物联通。
然而最终他们倒在了这个他们仍然向往和留恋的世界。
03
飞跃
陈婷离开之前,她将灌了毒药的水杯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照片,用一个浪漫的仪式,确证自己来过这个世界。
他们选择赴死的这趟旅程,成了最后一次逃离现实的排解。
也因为这不太寻常的纵身一跃,被看见了一次。
但。
为什么他们只有选择这样的方式,才能获得一点精神的慰藉,获得一点关心?
是啊,平日里,谁来关心、承认他们的存在呢?
影视剧里,年轻人个个交大毕业,实习生也能住着江景房。
大城市的工作干不下去了,也能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
主流媒体永远在报道年轻人如何勤劳致富,年入百万。
至于在厂里暗无天日打螺丝、忍受噪音粉尘的生活,没人出来表达哪怕一点的感同身受。
就算是想发泄自己的苦闷,哪怕自嘲是“孔乙己”,“老鼠人”,也得收获点严肃的批评教育。
人是需要不断确证自己存在的生物,被外界看见、回应、承认。
如果找不到自己的痕迹,一直无法得到有效的回应,就会自然滑入怀疑困顿的漩涡:
这个世界是否真的与我有关?
这不仅关乎物质,更关乎一种精神诉求。
《燃烧》里,除了表现年轻人的物质贫乏,生活困难。
我国的青年失业状况
正以OECD(经合组织)会员国中最快的速度急剧恶化中
更关键的主题是一种“精神饥饿”。
电影里一个贯穿始终的悬念。
女主惠美反复强调她小时候掉进去过一口水井,后来被钟秀救起来了。
但它究竟存不存在?
惠美家人说不可能。
惠美的邻居,村长回答也好像没有。
甚至一开始,钟秀也不记得。
只有钟秀妈妈给出确定回答。
但她忘了惠美有没掉下去。
那这口水井到底存不存在?
事实上,比起井存不存在,我们更该追问的,谁是相信水井存在过的人。
我们再捋捋这些人的人生:
惠美,钟秀妈妈,都是逃离家乡的人,也都是负债累累的贫苦者。
惠美妈妈,村长,都安于故乡的平静生活,似乎过得不那么窘迫,同样,他们也无视、无法理解惠美的困境。
那么,那口无法得到承认存在的井,象征着惠美后来悄无声息、下落不明的消失,几乎是种必然。
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,惠美选择接近Ben,她就选好了自己被燃烧的命运。
1990年的电影《本命年》,一个北京青年“决定去死”。
1988年李慧泉24岁,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。
在市场化改革的风口,李慧泉的痛苦反倒不是物质上的。
就连李慧泉这样蹲过三年号子的人,出来以后也靠着当倒爷赚到了钱。
在北京,住着父母留下的房子,衣食无忧,现在看,这还有啥烦恼呢?
但李慧泉就是开心不起来。
电影里经典的一段对白。
是的,干什么都没劲。
于李慧泉。
家里人,过世了只剩他一个。
好朋友,一个出意外死了,一个还在蹲号子。
至于爱情。
小时的青梅竹马找了个博士男友,他自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。
暗恋的女孩为名利和金钱,将他的一片真心视作废土。
时代变得太快了,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浪,给他打得有点懵。
是饿不死了,能吃饱了。
但精神与理想上却是极大的焦虑与迷茫。
片子一条很重要的线索。
有好几次,李慧泉在寂寞无聊的长夜里手淫。
他短暂的二十四岁的一生,都是个可怜的处男,更从未得到过爱情。
八九十年代的许多城市青年,好像随着时代的大潮吃到了物质红利,成为了改革开放,经济市场化成果最好的证明。
但那些关乎个体的正常诉求、精神理想,却依旧被压抑着,被抹掉了。
他的所得以及境遇都拜时代所赐,那么自己呢?
自己没能做主、改变一件事。
就好像是一个多余的废物。
在电影的最后,李慧泉变卖掉了所有的家当,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广州。
表面上,他是去找喜欢的女孩,最后追求她一次。
但实际上,他一早便知对方不会接受,从他卖光家当选择离开的时候,就没有再想过未来。
在李慧泉身受重伤的最后时刻,他没有求救,没有求生欲。
而是逆着人潮,逆着整个世界而行。
直至行到没有人的地方,倒了下去。
当我们一味叹息,为什么一个年轻人不懂珍惜生命的时候。
不如问问,在他短暂的一生中。
有几个瞬间感受到过来自外界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,让他觉得自己是有人在乎的。
让人心痛的在于。
他们并不是厌世、冷酷的自毁。
他们结束人生,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,仍然像是放手一搏的最后一次争取。
就像四个从天门山跳下的年轻人。
他们会什么选择在这里?
如果单纯放弃了世界,结束生命,未必需要计划、邀约,奔赴千里之外的风景胜地。
这种选择,往往被寄托了某种意义。
《卧虎藏龙》中,玉娇龙从山崖上一跃而下,很多人对此无法理解。
你只需要记住这句话,“心诚则灵”。
在这样如仙境一般的地方跳下去,其实是带着念想和愿望的。
现实无处容身,只好向虚无中寻找一次升腾。
Sir当然不是说这样的做法值得鼓励。
而是说,到底是为何他们在现实社会中感受不到意义。
才会用这种虚幻的方式来创造一点“意义”?
李沧东说,他拍《燃烧》,就是因为看到了当下年轻人没有出口的痛苦与愤怒。
以前的年轻人们有着明确的斗争对象,虽然很难,但希望是存在的, 我们有信念一切会变更好。
但现在的问题是,没有了信念。 表面上世界越变越好,但对于个人的人生,我们越发的变得弱小无力,无事可做,看不到希望,但愤怒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, 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的谜题。
我们当然无法阻止这个世界上出现命运悲苦的人、失败的人,就像李沧东说的,很难改变什么。
但,能不能不要让他们顺理成章地噤声、消失、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,以至于怀疑,这个世界从未给自己留下一个可以苟且的角落。
只能用决绝地纵身一跃,才能发出一点声响。
就像《大佛普拉斯》里,穷人肚财悄无声息地死在田野边。
大片的稻禾静静摇曳,林生祥的配乐宛转悠扬。
肚财倒在那里,唯一留下的痕迹,就是警察沿着他尸体描出的白色轮廓。
最后,Sir还想分享林生祥的一首歌,叫做《种树》。
唱的,正是一种人人本应得的关怀与尊严。
种给离乡的人
种给太宽的路面
种给归不得的心情
种给留乡的人
种给落难的童年
种给出不去的心情
种给虫儿逃命
种给鸟儿歇夜
离乡的人、落难的人。
哪怕一只鸟、一只虫。
都可以拥有一棵遮风挡雨的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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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助理:老板娘没有假期、M就是凶手